2024.05.24| 媒體報導

2024/05/24【棋編碎碎念：沒關係，你可以棄子】

從什麼時候開始，下棋會認定棄子是一種無情的表現？每每大龍、殘子遭對手狙擊，便一股腦地直腸子，老想著把棋子拽回、救活。明明棋子沒有生命，卻看成了非救不可的活物，彷彿見死不救就近乎殘忍。

想必又是受到金庸小說的影響。在「天龍八部」中眾角齊聚解棋，欲破無崖子所創之「珍瓏」，絞盡腦汁，卻紛紛敗下陣來，就連主角之一，天資聰穎的段譽都沒能成功。
文中如是說明：「這個珍瓏變幻百端，因人而施，愛財者因貪失誤，易怒者由憤壞事。段譽之敗，在於愛心太重，不肯棄子；慕容复之失，由於執著權勢，勇於棄子，卻說什么也不肯失勢。」

金庸先生在此下了一個註解，像是在說不願棄子是太有愛心、偏好棄子是太重權勢、無情無義。小小年紀，誰肯當薄情寡義的慕容復？理所當然想當少年英雄的段譽。於是乎，棄子與無情兩者，就在我年輕時的小腦袋瓜裡掛上了勾。

再加上青少年時期讀聞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種種戰爭惡行，指揮官明知軍隊必死無疑，仍命其出發至戰場赴死，只為了「大局」著想；日本軍隊到了戰爭尾聲，為嚇阻美國軍隊登陸，成立「神風特攻隊」，特命飛行員駕駛「櫻花」攻擊機朝美軍戰艦做自殺突擊，全然不顧士兵的性命安危。
所謂，為成就大局所做的棄子戰術，在心中斷然與冷酷劃上等號。

這樣的想法感染潛意識，對弈時破除不去成見，對高明的棄子作戰心生抗拒，非要奉行西方「Leave No Man Behind」的大英雄主義，說服自己，倘若棋盤上的棋子皆為我的子民，我必是溫柔、仁慈的神，怎麼樣也得讓棋子全員生還！正因為抱持如此幼稚的念頭，棋力遲遲不長，原地踏步。
當然，這與本人根深蒂固的個性也不無關係。從小到大，我就莫名其妙的固執，什麼遊戲輸了都得再玩一次，參加什麼比賽都非贏不可，心懷什麼目標就得橫衝直撞，擁有不可小覷的好勝心。
記得國中時代，愛和同學比拚成績，有一回段考，兩小大人不知為何，正經八百的立了誓約對賭英文考試的成績，落敗的一方得甘拜下風，全然稱臣於勝利的一方，連帶還得被稱呼一個頗為刺耳的外號。

至於是什麼外號，我早已不記得了，只記得成績出爐，我考得比預期中差得多，同學趾高氣昂的來索要戰利品，我宛如走到半道上，被警察臨檢的逃犯，還沒打招呼，先冷不防地把誓約撕了，眼看同學伸手來奪，硬是拿紙條往嘴巴裡塞。現在想來，還真是荒謬至極。

年輕時的冥頑不靈，對於旁人的意見聽不進去，反倒對學校所傳授「精誠所至、金石為開」的精神深信不疑，可說在人生的每一刻裡，都很用力的在生活著。

我得贏，我得成功，下出來的棋都得活得乾淨！假如不是這樣的結果，原因一定是自己努力不夠！亞洲教育下的成功學觀念，我毫無置疑、照單全收。

出了社會之後，執念更變本加厲，每日每夜在網路上盯著朋友的成就、不知名網紅的炫富，活進了自我懷疑。

我變得社畜，變得焦慮，害怕自己被看作無能，難以達成社會期待的樣子。無時無刻，我質問自己：工作表現好嗎？存款買得起車？買得起房？有能力給予任何人幸福嗎？這些問題糾纏著我，隨著年紀愈長，就愈發的尖銳。

誰叫學校從來沒有教過我們要知足、懂得放棄呢？只在課本上讀過小魚逆流向上，不屈不撓、人生如逆水行舟、不進則退，卻沒人告訴你，游不上去的小魚下場如何？也無人提醒你，為何不乾脆另選一條河，來個順水行舟？

慢慢的，棄子與否不再是對溫柔的自證。那些需要被救援回來的棋子幻化成自我的期待、親友的期待、社會的期待，乃至於世界的期待。每一個子，你都想在敵陣中掙扎突圍，上奔下衝、左轉右拐，變成大龍，祈求牠張開雙眼看見你，瞧見你的努力、你的付出、你的成就。

然而，大部分的時候，大龍都是坐困愁城，最終盲眼、困死城中，留下對自己的自責，與撻罰。
有些電影不是什麼偉大的電影，但裡頭的台詞偶爾會刺中你心，久久不能忘懷。如電影「艋舺」中說的：「年輕的時候以為自己是風，後來才知道是草。」
某日，在轉台時，看了一部「槍王之王」，人也掉入簡單的對白中。主角問：「什麼時候變迷信了？」對方回答：「年紀大了吧，發現人其實是勝不了天的時候，自然就信了。」突如其來的深刻，代表人生受了傷，已非完美無缺。
這些年，經歷過一些滄桑，不敢說是長大了，就是變了，變得會棄子了。不只有棋盤上的，還有那些讓你心累的友情、愛情、無意義的人際關係，以及那些你以為有的目光，通通都給他一掃而空，棄掉了、不要了。
怎麼說呢，也不是真的放棄了，是想通了，想明白自己不是無所不能，也明白放棄不是真的放棄，而是為了能把該活的活好，把真正在乎的事、心愛的人給圍住（當然，也有經常又想不通的時候）。
棄子不是自我放棄，是割下人生的累贅，減重前行。如果你也和我一樣正陷入了那樣的漩渦，我想說：沒關係，你可以選擇棄子；棄子不糟糕，你的快樂也是你需要保護的屬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