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7.05.26| 媒體報導
2017/05/26 【陳熙文專欄】我所等待的柯潔
我所等待的柯潔
記者:陳熙文
1933 年,吳清源寫下歷史
昭和八年的夏天不只是熱,而是百年難得一見的熱,悶得人發昏,彷彿外頭的花花草草都要燒起來了。這天氣就算到了十月也不見收斂,只不過燙的不再是天氣,而是棋盤上的棋,和《讀賣新聞》的信箱。
10月16日,連續戰勝強敵木谷實六段和師兄橋本宇太郎五段的吳清源拿下「日本圍棋選手權戰」的選拔賽,以被讓先的方式,再度挑戰名人本因坊秀哉。面對名人,吳清源選擇了前所未有的佈局。當下他或許知道、或許不知道,但從那一刻起,圍棋以他為首走入了嶄新的時代。
次日,吳清源對決秀哉的棋譜登上《讀賣新聞》,轟動全日本。報紙銷售一空的同時,讀者紛紛寫信抗議,批評吳清源開局對名人大不敬,違反了自江戶時代以來就有的禁忌。與秀哉對決,吳清源無畏於世俗的眼光,開局第一手即點入「三三」,並在後手星位後,出奇不意的下出第三手「天元」,撼動棋界。
當時,很多人直言吳清源藐視棋界,也有人罵他不敬長輩,然都只是曇花一現。他們不知道自己正目睹堪稱「座子」廢除後,最大的圍棋革命。近百年後,「三三、星位、天元」成為吳清源的招牌。如今許多棋友不識秀哉,甚至不識吳清源,但聽聞過有一個人下過「三三、星位、天元」,顛覆過世界。
那一年是1933年,吳清源才19歲。
人機大戰,欠缺一份「想像力」
快一個世紀過去,棋界霸主的地位多次易主,如今竟換作電腦的面孔,而同樣有一名少年棋士倚在對決桌上與之相望──他是世界棋王柯潔。
抓頭、伸脖、坐立不安,柯潔與電腦的三番勝負看似苦情,不過面對更接近神乎其技的人工智慧,柯潔其實表現不俗。第一局他行棋如電腦,頗有以牙還牙的意味,但最終仍以半目之差落敗;第二局他學招模仿的同時,似乎拾回一些平時下棋的氣勢,與電腦在棋盤上周旋亂戰,卻不幸仍以失敗收場。
第三局執白(原是執黑,但他要求換成執白),柯潔該如何應對,成為很多人心中的疑問。棋界多數人認為他如果想扳回一城,理所當然要奪下一勝,就算不勝也當窮追不捨,死戰到最後,不過那真的是柯潔作為一名職業棋士的最大體現嗎?我總覺得這幾盤棋的內容有拚搏、有巧思,卻缺乏一個流傳千古的理由。
那個理由不只在這幾天的賽事中缺席,事實上,它自棋士不敵電腦以來,已缺席一年有餘。從李世石、Master網路60盤棋,到現在柯潔與電腦的終極大戰,電腦圍棋席捲棋壇的日子裡,我驚覺人類的抵抗竟如此缺乏「想像力」。每一日,我們渴望與電腦的過招「多多益善」──多下一點棋去探索更多違背棋理的招式,這樣的情形其實不只展現我們對圍棋的無知,更同時揭露一個略顯不堪的事實:
就算被電腦解放,我們還是無法跳脫既有的框架下棋。
「既然滿盤皆錯,何必拘泥勝負?」
於是,我們仰賴電腦去印證棋盤上的自由,卻依然離不開模仿。就算明知有其他的可能性,但在「AlphaGo」下出以前都還是無理手,只因我們放不開對勝負的執念。我們稱羨的終究不是電腦圍棋突破既有框架的創意,而是心心念念它背後的勝率計算器,最終丟失了圍棋的本質。
有時候,我感覺我們下棋比電腦還電腦,深深渴望被某種定律統治,只要能贏得勝利便在所不惜。儘管口口聲聲說圍棋是一門藝術,但骨子裡忘不了它是門競技,要是有人超脫了常規便大動肝火,好像棋盤容不下一絲任性。但就像教會不會是人與神溝通的唯一渠道,職業棋士的路數也不應是下棋的絕對準則。
那職業棋士的使命是什麼呢?王銘琬老師曾自嘲說,自己在棋盤上每一步棋都是錯的。「既然滿盤皆錯,又何必太拘泥勝負?」他認為,每位棋士都得棋盤上推敲自己的問題,同時讓觀眾感到有趣,才會讓人感到幸福。我深表同感。
職業棋士的使命
假如圍棋是一座走之不盡的迷宮,那職業棋士的任務無非是引領人類去探索最深最深的暗處、去挖掘每一種可能的著法,因為只有職業棋士的棋譜會被保存、流傳。好比電腦有「自我學習」得來的強大資料庫,人類獨有的是數之不盡的傳承──一代的創意會帶領下一代的創意,組成一場心智的接力賽。
一旦我們為了追求短暫的勝利,而扼殺了創新,那就違背了棋士的使命, 因為棋士的存在不是求勝,是嘗試。職業棋士之所以獲得凡人的仰望,不是因為他們是常勝軍,而是由於他們有能力去挑戰、試探每一種下法,創造令人耳目一新的棋路與感動人心的佈局。觀棋的人們並不熱衷天才的勝利,因為那是一種必然,人們渴望發現未知,那才是天才被賦予天才的原因。
2017 年,我所等待的柯潔
2017年5月27日,柯潔與當年的吳清源同樣19歲。我等待的不是他的勝利,我等待的是屬於他的「三三、星位、天元」、我等待一場百年後大家都會記得的棋局、我等待柯潔放下勝負的榮辱,想起棋士之所以為棋士的理由。
我等待那樣的柯潔。
◎部分圖片由讀賣新聞與新浪新聞提供
20170526